2012-03-06 14:36:00 我要评论
来源: 中国经济周刊邻避(NIMBY)——无论建核电站带来多大好处,别在我家后院(not in my backyard)——这是全世界反对核电声音中的再简单不过的诉求。
这个诉求的源头就是“恐惧”。在日本福岛核事故发生后,对核破坏的恐惧直接导致全世界对核电站的恐惧。
2012年,安徽省望江县对仅一江之隔的江西彭泽县正在筹建的核电站发出“邻避”诉求。“国家宏观战略上需要新能源,这没有问题,但在布点问题上是不是也要科学,也要满足地方生态和安全的一些基本要求?”“恐核”压力下,普通的望江人希望确保绝对的安全。
从生命权益保障的角度,这无可厚非;但在科学和资源问题上,中国能源核时代的脚步似乎很难停滞。
日本核事故之后,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原局长张国宝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表示,作为一个人口众多、能源问题十分突出的大国,中国不可能放弃核电。从化石能源逐步枯竭和昂贵趋势,以及从气候与环境的承载力看,中国在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的同时,发展核电是不可替代的选择,否则2020年非化石能源的比重难以达到承诺的15%。
他呼吁,国家在未来的核政策上应该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如果模糊不清晰,没有一个明确的发展目标不仅会影响能源政策,也会动摇我们的核大国地位。
一边是国家的新能源战略,一边是老百姓的绝对安全诉求,这条鸿沟如何跨越?
望江人“反核”的三条路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郭芳 ●黄斌 | 安徽、江西、北京报道
在每一个晴朗的清晨,住在长江岸边的黄春梅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江对面的彭泽核电站的厂房。隔着3.2公里的江面,清晰可见。
“太近了,总觉得像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这种感觉是在日本福岛核事故之后一下出现的,挥之不去。
2011年3月14日,安徽省安庆市望江县磨盘村的村民们从电视新闻上看到,日本福岛核电站震后爆炸,发生核泄漏。除了像全国很多地方一样恐慌性购盐外,黄春梅和她的邻居们对江西彭泽县正在建的这座核电站的感觉,也从警惕变成了恐惧。
他们当然也零星地抗议过,没什么效果,但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望江人的“官道、媒道、讼道”
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在过去的一个月内,全国的许多媒体纷纷赶赴那里,为他们的“恐惧”而来。
“影响力已经超出了预期,从中央到我们地方的各级政府及职能部门都已经非常重视这个事情了。”汪进舟对《中国经济周刊》说,安庆市方面的领导建议他们,可以缓一缓了。
汪进舟是望江县原县委副书记、县政协主席。从2011年6月开始,他与望江县退下来的其他三位老干部——望江县原法院院长方光文、望江县原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陶国祥及望江县原城乡建设局局长王念泽一起,以环境权益方的名义向各部门发出呼吁:要求停建江西彭泽核电厂。
理由是:该核电项目在选址评估、环境影响等方面存在严重问题,具体包括项目规划限制区内的人口数据失真、核电厂厂址地震标准不符、核电厂邻近工业集中区、项目建设民意调查走样,核电厂建成后将存在污染及安全防范等各方面的问题。
“在你家门口弄一个建筑,也不给你打声招呼,你能同意吗?更何况这是核电站?”汪进舟认为,根据法律规定,望江人是环境影响权益方,有权利打破行政区划表达意见、要求权益。
他们还制订了一个路线方案图:第一步走“官道”,若无效果,第二步就走“媒道”,若仍然得不到解决,最后一步只能走“讼道”。
目前正处于第二步的阶段。他们希望通过媒体的舆论影响决策。
在向媒体披露之前,2011年6月,汪进舟、方光文他们分别向安庆市委市政府、安徽省委省政府、江西省委省政府分别提交了《吁请停建江西彭泽核电厂的陈情书》(下称“《陈情书》”),并通过中国科学院院士何祚庥转呈国务院高层领导手中。
《陈情书》详细论述了吁请停建的理由,但安庆市委市政府、安徽省委省政府、江西省委省政府都没有回应。
2011年的8月18日,国防科工委委托江西省国防科工委和安徽省国防科工委,就彭泽核电站安全应急预案问题到望江来做调查。“那时候,我们才正式从官方得到这个核电站的进展情况。”望江县政府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告诉《中国经济周刊》,在彭泽与望江的官员之间,也经常有一些非官方的交流,从非官方的渠道也大体上知道这个项目的具体进展情况,但在此之前,两方就核电问题没有过正式交流。
“这么大一个核电项目,彭泽这个地方正好在江西、安徽、湖北交界的地方,涉及到不同行政区域的地方政府,在进行前期认证评估的时候也需要提供一些准确的资料,这是不是需要各区域的行政机构来参与,可能对老百姓要负责任一些,对这个项目也更负责任些?”上述官员反问道。
“但在福岛核事故之前,我们也没意识到有这么严重。”这位官员坦承,地方政府在核电问题上确实知之甚少,“国家这么大一个战略投资项目放在我们边上,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不科学性或不合理性。再加上当时地方政府也都在积极争取核电项目,包括我们安徽的一些地市。”
据悉,整个长江流域,正在排队申报的一共有22座核电站,包括湖南、湖北、四川、重庆、江西,安徽就有四五座。
在8月18日的调研会上,望江老百姓的反应比较强烈。“我们只好将他们的担忧向上一级主管部门作了口头汇报,请求有关部门向国家直管部门反映一下,这个核电站能不能从技术、环境等方面再进一步进行认证。最后,上一级部门建议我们形成一个文字性的材料,这样反映上去也有依据。”
于是,就有了2011年10月安徽望江县政府以《陈情书》为基础,形成的红头文件:《关于请求停止江西彭泽核电厂项目建设的报告》(下称“《请停报告》”)。
该报告内容与所列陈的主要问题与《陈情书》基本一致。
“县政府确实向上面反映了,老百姓的呼声很强烈,政府不作为也不行。我们也是反复权衡之后作出的一个很慎重的决定。”这位官员说,他们并不回避这个问题。
在望江县政府正式表态之后,汪进舟他们试图制造更大的社会影响力,于是决定走第二步:媒道。12月20日,他们将《陈情书》挂在网上。同时,向四家媒体发出电子邮件,“但一点反应也没有”。
真正引起媒体注意的仍然是望江县政府的《请停报告》。今年2月6日,这份红头文件在微博被疯转。之后,《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应望江有关方面邀请前往采访。
那几天,方光文在家里每天要接受五六波记者的采访。如今,所造成的舆论影响力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长江“地雷阵”
日本福岛核事故新闻一出来,“我心里想,我犯罪了。”韩正发对《中国经济周刊》说。
他是望江县磨盘村的村支书。
磨盘村与对岸江西省彭泽县的湖西村,中间隔着一条长江。两个村之间往来密切,不仅有私人之间的姻亲朋友关系,还有村集体的经济利益往来关系。两个村联营办一家轮渡,往来于长江两岸之间。
韩正发与湖西村的村支书私交甚笃。2006年,湖西村的村支书找到他说,要到这边来做民意问卷调查,想让他这边配合一下。“我说,你怎么不让彭泽县政府和望江县政府沟通一下?他说没有那个必要。”
韩正发答应了。
磨盘村的乡村医生洪增智接到通知,带上身份证去填问卷。严格按照指定的要求在问卷上打钩,他就可以领走一包洗衣粉和一瓶洗洁精。
他被要求在核电站建成后对身体健康的影响方面选择:“没有”。
洪增智很气愤,当场撕毁了问卷。
那时候,他对发生在20年前的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新闻仍记忆犹新:核电站周围1000平方公里的地区遭到放射性污染,数十万人被迫撤离,生灵涂炭。
作为一名中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核电站若建成,将会对他们的健康带来威胁。
“3.2公里,距离我们太近了,对整个长江中下游肯定存在隐患。核电站污水往哪里排?长江下游有安庆、芜湖、池州、童宁、马鞍山、南京、镇江、上海。这么多人的吃水问题怎么办?核辐射对人体的危害究竟有多少仍然是未知数。”
他所考虑的灾难的可能性相当具体:例如,长江可能发生干旱断流,恐怖分子可能突然袭击,“万一发生战争,人家一个导弹打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干旱也是经常发生的。
“从江那边过来做调查问卷的江西人以及我们磨盘村里的村干部都对我进行围攻。”洪增智说,就连村民们为了一包洗衣粉和一瓶洗洁精,也一起来反对他,“我当时有一种望断天涯路的感觉,周围都是一片反对之声。”
韩正发与他吵起来了,“我当时只觉得他很不给我面子。”韩说,两人原是好朋友,经过那件事之后,两个人就很少往来了。
“我不就是一傻子吗?洗衣粉和洗洁精没有搞到,还总是遭报复,我这不是一傻子吗?”据他说,自那以后,他遭到了来自乡镇一级政府官员的打击报复。“村干部把我的医生考评分数打到最低,我原先是华阳镇乡医协会的秘书长,那个事件之后第二年,我在换届中被撤掉。”洪增智甚至怀疑,两个行政区域的官员私下之间是否早已达成默契?“整个山都被拉平了,那么大的动静安庆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韩正发坚持说,是江西方面直接找的他,上面不知道。“第二天,我到镇里去汇报,被骂得要命。”
后来,望江县政府的《请停报告》指责彭泽核电项目进行的民意调查“走样”。“在望江县、乡两级政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民意调查存在明显局限性,不能全面反映民意。”
在日本福岛核事故之后,韩正发越想越不对劲,“江西有那么长的长江岸线,为什么选址偏偏选在江西省的最末端?”
“彭泽位于江西的最下游,安徽的最上游。换句话说,如果这座核电站真的在安全上出了事故,江西人毫发无损,而蒙受灾难的将是长江下游两亿以上的人民。当然,蒙受灾难最重的是我们望江县,因为在它的10公里范围内我们农业的高产区,也是我们的工业集中区,人口的密集区,而且是我们农业灌溉及饮用水的唯一水源。”汪进舟很气愤,直骂缺德。
“为什么在彭泽核电项目上我们要‘较真’呢?除了我们是最大的受害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是在长江流域所有核电项目中进展最快的。只有把它拉下马了,其他21座才能下来,它若能上马,其他21座都可以上,长江流域都大同小异。”方光文他们对长江流域的核电大跃进颇感担忧,“整个长江流域22家正在排队申请的核电站,每一座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万一哪边出了事怎么得了?”
“这么多核电站建起来,到底哪一座会出问题,什么时间出问题,谁都不知道。安全是相对的,不安全是绝对的。”汪进舟说,站在望江人的角度,他们希望的是绝对安全。
何祚庥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也认为,需要把那种“千年一遇”的偶然事故也考虑在内,否则就不能“确保”核电事故不再发生。而且这种“确保”,必须“绝对”确保,而非“相对”确保。例如,恐怖分子袭击、天外陨石袭击、极度干旱……都应考虑在内。
“万一出现极度干旱、水源枯竭,将产生特大核安全事故!例如江西省的彭泽地区恰好在去年遭遇大旱,人畜吃水都发生严重困难,怎么可能在这种地区建造核电站?”由于无法绝对确保事故不发生,何祚庥坚决反对在内地建核电站。
但国内核电领域的一位权威专家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表示, 中国核电厂的选址已经非常严格。“核电厂附近不能发生地震,没有断裂带,不能有海啸,不能有洪水,不能有龙卷风,不能离火源很近,天上不能有飞机航线,人口不能靠近大城镇,要靠近接电的用户。而且,核安全方面的法律非常具体,也非常严格地执行。”
他认为,民众对核电的恐惧以及对安全的诉求是可以理解的,并且应当得到重视,但也应当保持一定的理性。“这种恐惧往往会导致非理性。例如,不是说一个地方发生过地震就不能建核电站,而是说厂址不能在断裂带上,不能发生很大的地震,要评估未来可能发生的最大地震。”他告诉《中国经济周刊》:只要不出大事故,核电厂正常运行时的放射性比火电厂还小;污水的处理也已经很干净了,远远低于环境保护的要求。“因此,现在是全力确保核电不出大事故。”
2月末,上海核工程研究设计院院长郑明光表示,受相关部门委托,上海核工院近期对环评报告进行了二次核查,结果认为,彭泽核电厂址选择环评不存在问题。
这个结果显然不为望江方面所接受。方光文他们继续提出需要与核电项目没有利益关系的第三方进行调查,因为“上海核工院是彭泽核电雇用作为前期提供技术支援的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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