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五河县“短信狱”拷问吏治监督之痛(组图)

　　欲起诉公安局但“心里没底”

　　在记者询问一中学生对拘留事件的看法时，虽然大多数学生对李、董等老师表示同情，但也有同学说，没做坏事，为什么公安局要抓他们？从拘留所出来，董国平在家休了近半个月的病假，那段时间，他想得最多的是出去后如何向学生，向乡下的老人交代。

　　起初他一直瞒着母亲。 但电视台的报道终于传到老人耳中。当老母亲从乡下赶来找他，问拘留的是不是他时，他矢口否认。可就在送老人到车站的时候，望着老人将信将疑的眼神，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母亲。

　　母亲走了。他知道他已经把压力带给了老人。如今每想起这件事，他万分愧疚。

　　为了不在校园里引人注目，李茂余和董国平就像私下商量好了一样，即便在校园里见面，也视同陌路，更不要说打招呼了。这种小心翼翼的生活让他们感觉很累。

　　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9月开始县电视台连续播放对这起“有组织、有计划的诋毁他人，攻击组织的违法案件”的报道。报道中不仅点出了他们，还称公安机关将保留刑事处罚的权力。

　　但县公安局法制科华冬梅说“有组织、有计划”的话并不是公安局给予的结论。处罚的标准只有一条，即公然侮辱他人和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就电视上“保留刑事处罚权力”的说法，她指出当时报案时刘建的妻子已多次表示因无法忍受诬蔑要自杀，故一旦出现意外后果，警方势必要给予刑事上的处罚。这只是当时的情况。局里没有这个说法。

　　李茂余和董国平却不这样认为。“已被治安处罚了，为何还要被保留刑事处罚的权力？”由于电视面对的是整个县城，本来就不认为是有组织诽谤的李茂余、董国平，认为电视报道无形中加重了对他们二人的名誉侵害。于是在11月底分别将县公安局告上法庭，要求恢复名誉，赔偿损失。

　　两人的代理律师周赛文认为，李、董二人以手机短信方式对组织部拟任人选提出异议，是表明职工意见和看法，并不构成对他人的诽谤，更不涉及侵犯他人的人格权和名誉权，而且短信只是发给县级机关领导，并未在社会大范围流传。县公安局以“诽谤”之名对其处罚，显然违背事实和适用法律错误。

　　他说，在行政诉讼获胜后，还将继续向县电视台提起民事诉讼，维护权益。

　　但这次卢淑东却没有告。他说去法院问过一次，因为要写诉状、请律师，自己不太懂，而李、董二人也没叫他，所以现在再委屈也只能自己受着。

　　至此，本来渐已平息的短信风波，因两名“主角”的起诉再次被人们关注。

　　冬日的夜晚祥和而宁静。走在五河一中校园里，一位教师指着学校东北角的一大片废墟叹息说，这片地拆了好长时间了，本来要盖学生宿舍，也没盖起来，要做操场，也没下文。现在4000人的大学校，才有一个100多平方米不到的小食堂。“老这么闹下去，学校什么时候才能再好起来？”（注：文中刘建为化名，老L、朱X为县领导）本报记者　潘京　文\图

　　“空降”校长引发抵触情绪

　　今年八九月间，因使用手机短信诽谤他人，董国平、李茂余先后被五河县公安局拘留。紧接着，县纪委、县教育局也分别对他们作出降级、撤职等行政处分。几乎一夜之间，两位在县城小有名气的教师“身败名裂”了。“短信”泛滥从5月开始。在近3个月的时间里，

　　从五河一中普通教师到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甚至省、市、县领导，都收到了内容不同，却主旨相近的手机短信。

　　短信集中反映了对五河一中代校长的不满和对县领导工作的批评。

　　“组织愚弄一中，设圈套对付民众……谁让一中复杂，组织若诚先自查，清除脑中蛔虫，痛改前非服民众。”这是短信之一。

　　“外界风传老L吃人家嘴短了，还说老L马上要迁到市里了，老天是有眼的。”

　　“朱X将五河一中交给乡镇书记，一中的人心散了，该走的走了，朱X自己升了；老L要把一中交给倒闭厂挂职书记，一中离倒闭就不远了，老L离发财也就更近了。”

　　此外，还有“校长心情日记”（系列），所涉词语无外乎“拉选票”、“缺德行”等。

　　县信访局一位领导收到短信后，立即回复，给予批评。县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杨敬扣收到短信后，则立刻告知县委组织部，并将短信保留到组织上完全备案。而有的干部收到后，则转发出去。如此一来，短信愈演愈烈。经警方证实，全县约有300多副科级以上干部收到了类似短信。

　　短信所指的五河一中是有着60多年建校史的著名中学（前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正英曾在此工作过）。由于近年来教师流失严重，教学质量每况愈下。2005年下半年，随着一中校长一职空出，教师们把改变面貌的希望寄托在了新校长身上。可当9月初县委组织部宣布由刘建担任代校长时，却引来了非议：“好几届校长都是‘空降’的，这次又这样，为什么不从学校里民主推选呢？”

　　此外，刘建此前系五河县机械厂挂职副书记，把一个工厂领导调过来管学校，一些人也想不通。刘建任职的第二天，即因该校“玄览楼”楼道垃圾问题，将担任政教处主任多年的朱儒标撤掉反省。这样一来，更多的老师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几年总是从其他地方调不相干的领导来当一把手，对学校是很不利的。”

　　一中的老教师王培林认为，学校管理的好坏取决于校长教学管理理念和水平的高低。按理，从教育系统里选拔有能力的人担任校长，应该比其他系统调来的领导更熟悉情况，更懂得教育。

　　可事实上，刘建虽是从县机械厂调过来的，却曾在一中当过8年老师，调走时就已经是校团委书记了。

　　议论归议论。2006年3月，当县委组织部对五河一中领导班子进行考核时，刘建没有通过。4月，当组织部举行二次考核时，有人便“敏锐”地觉察到有将刘建“转正”的意思，于是一些教师的抵触情绪产生了。

　　很快，表达这种情绪的手机短信便多了起来。

　 公安机关查出“始作俑者”

　　8月18日下午，两名便衣警察站在了董国平面前。

　　对方问他是不是发过手机短信，他立刻承认了。于是，在另一位副校长的配合下，他带警察到家搜查。搜查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当警察要搜女儿的房间时，他急了：“这是孩子的房间。”可还是被搜查了一番。

　　整个过程，董国平只在电视上见过。临走，警察还带走了他家的一部旧手机和一个家庭“黄页”。

　　与此同时，一中教务处主任李茂余的家也被搜查了。“先搜查家，再搜查办公室，无条件配合。”当时李茂余感觉突然，家人更是惊诧不已。

　　被带到县公安局后，看董国平也在，李茂余纳闷：“怎么老董也来了？”不过，两人谁都没开口。饭后，他们被带到距县城十里外的剑坪山一个交警大队办公地进行审查。同行的车里，还有一中的图书管理员30多岁的潘宋梅。

　　之所以选择剑坪山，警方解释是讯问的条件较好。讯问从当晚10时开始，一直延续到次日上午。李茂余虽然承认自己编过两条短信，但对讯问人员称短信为“乱七八糟”表示反对，他还说自己从没有跟谁商量过。

　　而警方调查证实，在传播的20多条诽谤“版本”中，李茂余编了两条，董国平编了17条，潘宋梅编了1条。其中，李茂余编写的两条短信使用两个手机卡发出去了10多次。

　　由于干警轮流讯问，时间太长，本来就疲惫、紧张的李茂余在早上六点多的时候终于累倒在地。如今，对当时的讯问情形，董国平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讯问他的是自己以前的学生。

　　董国平和李茂余都承认编发短信不妥，也表示“很后悔”，却坚持认为自己发短信是一种“表达方式”，不能认为是错误，更不是诽谤。从问讯室签完字出来，县纪检委刘书记来了，批评董国平：“你们怎么能这样，反映问题的渠道很多，为什么要发匿名短信？”他回答说：“中国是一个法制国家，但法制目前还不健全。”

　　就这样，董国平、李茂余、潘宋梅被告知听候处理。他们走后，当天一中的化学老师卢淑东又被带来讯问。“我没编过一条短信，也没有发过一条短信，叫我去太冤了。”不过，卢淑东向警方承认，李茂余用来发短信的手机卡是董国平托他买的，因为有亲戚开手机店，他经常给学校教师帮忙买。

　　而警方则称，为了发短信，“李茂余伙同董、卢二人购置了2部手机，6个不记名神州卡”。

　　回家后不久，“觉得不会有什么事”的董国平患上了肺炎。8月25日下午，当他正打吊针的时候，县公安局又来电话让他立刻到局里去。到公安科已是晚上8点多了。随后，他和李茂余、卢淑东三人一起被警车拉到了城西的拘留所。这一天，警方根据《治安处罚法》第42条“公然侮辱和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对李、董二人作出了行政拘留10天，并处罚金500元的处罚，卢被拘留5天，处500元罚金，潘宋梅则因情节较轻被罚款200元。

　　因一位民警发现李茂余是县人大代表，上报后李茂余便被放了回来。而董国平、卢淑东则开始了拘留生活。由于两人平时就交往不多，在所里很少交流。大部分时间都是董国平蹲在所里的鱼池边看鱼，一看大半天。

　　“有组织有计划地攻击组织！”

　　因肺积水，董国平提前走出了拘留所。 出来不几天，县电视台就开始连续播放关于此事的新闻，他的精神压力骤然增大。

　　报道用词极为严厉：“近日，我县公安部门经过缜密侦查，成功破获一起利用匿名手机短信散布谣言、中伤他人的诽谤案。诽谤一中代校长及县委领导。县公安部门透露，这是一起严重的有组织、有计划、利用现代科技手段，造谣诬蔑、混淆是非、诋毁他人、攻击组织的违法案件！”

　　“说我们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诽谤，根本不是这回事。”对电视报道中的内容，董国平很气愤。他说，当时短信很多，自己也发过，但根本不知道李茂余在发短信，更没跟卢淑东商量过。而卢则说，自己是一般教师，跟李、董二人平时仅限于打打招呼。

　　经记者到校了解，李、董二人因工作关系（教务处正副主任），交往较多。而卢个性较孤僻，的确很少与他们来往。

　　对短信中所指的内容，董国平至今认为都是属实的。李茂余则更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说刘建拉选票、好酒色等都是事实，自己也曾给组织上反映过，只是眼下迫于条件，无法一一证实。

　　“我本人对刘建没什么成见，他也很器重我，但我不认为他适合做五河一中的校长。”李茂余说。

　　对此，县公安局法制科华冬梅称，经过核实，短信中的事没有一件是有证据支持的。短信不仅使用了贬低人格、败坏名誉的言词，还攻击县里领导“强奸民意”，不仅对当事人造成伤害，也“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

　　9月11日，县公安局向县人大常委会报请是否同意拘留李茂余，当天，县人大常委会便作出许可。次日，李茂余就进了拘留所。

　　“反正是被冤了，无法自白，不如自己想开些。”此时，他已被撤销职务、罢免了工会主席职务。而人大代表似乎也当不成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故意说拘留所有空调吹，有电视看，还不用上课。到拘留所后，有不少老师前去探望，一位老师还把《毛泽东传》带给他。“平时工作把人压得够呛，根本没时间看书。”而这段时间，李茂余扎扎实实地看完了这本厚厚的《毛泽东传》。看后他豁然开朗。“人家伟人遭受了那么多磨难、逆境都挺了过来，自己遇到这点事算什么。”

　　今年48岁的李茂余先后担任过一中教研组长、教务主任、工会主席等职，受到过市县两级政府的嘉奖。2006年，因对教学工作贡献大，还曾获得代校长刘建的两万元特殊奖励。

　　而董国平也是一中的“重量级”教师。这位头发卷曲、声音洪亮的中年教师，也多次因工作出色获得奖励。与个性安静的李茂余不同，他性格豪爽，常在校内外主持一些活动，知名度甚高。

　　但“短信案”让两位教师清名“毁于一旦”。

　　在拘留所里，李茂余想了很多。最想不通的是县人大常委会怎么会同意他被公安机关拘留。“关于县组织部安排刘建任职的事，我跟县人大的领导都反映过，按说他们不会同意拘留我。”李茂余出来后听说，当时人大常委会开会研究县公安局的请示时，有位副主任曾站出来替他说话，但最后还是批准了。

　　但记者求证此事时，却被县委宣传部告知县人大领导出去了，不在。如今没有了职务，李茂余担子没那么重了。此前的他，既是教务主任，又要带两个班的数学课，每天紧紧张张，身体越来越差。

　　他指着满头黑发说，不到五十岁，头发就全白了，现在都是染过的。

　　被“短信诽谤”的“代校长”

　　在李茂余、董国平等人被治安处罚、行政处分之后，一中任代校长的刘建也被调整成了学校的书记。至此，短信风波中的每一个参与者无不受到影响。

　　当然刘建更是首当其冲。

　　5月中旬，他从别人手机上发现自己被描绘成那种样子，立即到县公安局报案。报案笔录中他称，近一段时间有人不断以手机短信公开向社会和党政机关散布侮辱、诽谤其名誉和人格的内容，令他无法忍受。 刘建的妻子则向警方控诉了短信对自身和家庭的伤害，她说短信上的内容纯属诬蔑，什么“好酒色”，他们感情很好。而且，说刘建是痞子、流氓，完全是造谣诽谤，没有任何事实依据。“要我去一中当校长，是看我在一中当过8年教师，对教学比较熟悉。其实，一中比较复杂，我也不想回来，毕竟搞行政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刘建说，因是组织研究的事情，故只好服从，绝没有为了当校长拉选票、搞行贿。

　　而一中的老教师王培林不这样看，他称曾多次找组织部反映刘建在考核时拉票的问题。“拉票是事实。”他说。

　　据了解，刘建并非没有能力，他来后给老师们做了校服，还提高了领导和教师的岗位津贴。但不好的是，很多教师说他说话“伤人”。一位曾与他共事的县委宣传部干部分析，论能力刘建并不差，但性格上有点“咋呼”。由于在县机械厂任职时，厂子已经倒闭，因此在行政方面还缺乏经验和历练。

　　还有一种说法是李、董等人要反映刘建不适合当校长，是为了自己当校长。对此，李茂余说，我不是党员，而且前面还有3位副校长，年龄都比我小，轮也轮不上我。

　　“我虽然不看好刘建，但极力做好工作，支持他。”这一点，李茂余说的是事实。刘建向警方报案时，李、董都不是第一被怀疑对象。

　　这也似乎可以说明在李茂余、董国平被传唤后，8月24日县委宣传部再次拟任刘建为总支书记时，为什么第一天公示就被撕掉了。而到了8月30日公示到期后，还有教师到组织部去反映刘建的“问题”。

　　“他们发短信欠妥，但也是被逼无奈的。有问题可以一级一级反映，但是，比起那些损害教育的人，他们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公安局是抓了举报防火的，却放跑了放火的。”王培林说。

　　没有回音的“正常渠道”反映为什么不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对这个问题，董国平说他在县委组织部把刘建定为校长人选进行第一次考核时，就曾向组织部、纪检委，以及部分县领导反映其不适合担任校长，但没有任何回音。

　　而李茂余则说自己曾为此找过县纪检委的陈某、组织部的张某进行反映。4月，看到考核组又组织第二次考核，大有必用刘建当校长的意图，他们才“本着实事求是的思想”，给县人大、县政协、县教育局的领导、县委书记、副书记、一些常委发手机短信。“当时学校很多人都在发，交流看法，并不仅仅是三四个人。”

　　对李、董等人的反映，县组织部有什么反应呢？组织部张利民副部长说，据他所知好像没有，是不是找过其他人就不清楚了。而县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杨敬扣也称，他从没有接到过关于刘建不适合担任校长的反映，他是收到短信后，才明白“有那种意思”，却难以理解为什么要用那些“不好的言辞”。

　　今年11月底，安徽“五河短信诽谤案”经报道后，有网络传言是县领导施加了影响，才导致了对李、董等人的重处。对此，县委宣传部赵辉副部长表示，领导接到短信，只是过问过，但没有施加过任何影响。县公安局一直也是依法办案。就立案时为何要立成刑事案，他解释说刘建报案前，县上已经短信成灾，很多干部都收到了，影响恶劣，所以就立了刑事案。

　　而对县纪检委领导当天到剑坪山的情况，杨敬扣分析，李、董等人作为公务员，违纪了组织上当然可以去过问，因为参照公务员条例，组织只能依靠公安机关作出的处罚给予行政处分，事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很正常，并非是县领导要求重处的体现。

　　县教育局纪检监察室的人士则称，对李茂余、董国平的撤职处罚，也是严格按照组织规定做出的，并没有加重、严处的意思。来源：华商网-华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