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在传统文化的谱系中，一个“孝”字举足轻重。什么是“孝”，怎样去“孝”，却是大有讲究。古人有很多“孝”的论述，古代有不少“孝”的范例，大致都在诠释这个“孝”字。今人不甘寂寞，也在为庞杂的“孝”文化增添新的内涵——我用了“庞杂”这个词汇，因为其中有精华，也有糟粕。无论是古人说的，还是今人说的，都得有所分辨。

有篇谈“孝顺艺术”的文章，是说怎样“孝”的，文章说的意思，诸如“关心老人的心理健康，为老人提供精神赡养”云云，无疑言之有理。举的两个实例——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却是不敢苟同恭维。本文不揣冒昧，对此孝例略作点评，借此表达我对怎样去“孝”的肤浅认识。

先说今例。作者转述的是微信朋友圈里一篇叫做“把碗留给母亲洗”的文章：

（彼）作者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实习归来，和同学一起在带队的教授家里吃晚饭。餐毕，几个同学抢着要洗碗，教授却满面笑容地阻止道：“不急，有人洗呢。”他将碗筷放进水池冲去油污，然后轻轻地走到八十岁高龄的母亲身边说：“妈，洗碗喽。”老太太精神焕发地走到水池边，慢吞吞地洗起碗来。面对大家诧异的目光，教授轻声解释道：“做母亲的没有不想为孩子做点什么的，即使她老了，但在她眼里，儿子永远需要她的帮助。让她洗碗，她就会感到儿子需要她，生活里就会多一些充实的感觉。我们提倡孝敬父母，除了帮助父母干活外，还要给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爱你。”

教授之“孝”确实很有“艺术”，他“满面笑容”地阻止了那几个“抢着要洗碗”的学生，又“轻轻”地请出他的老母，相当省力地尽了“孝”心。但恕我直言，叫一群年轻人吃完了饭去闲聊，却让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去洗碗，这样的场景，实在很难与一个“孝”字相融，在他“有人洗呢”的口气中，更难品出“孝”的气息。教授的解释是“让她洗碗，她就会感到儿子需要她”。按此逻辑，还可以“让她洗衣”，“让她掸尘”，“让她扫地”，“让她擦桌子”，使她生活里更多“一些充实的感觉”。教授可曾想过，如此这般，老人在感到“儿子需要她”的同时，是否更会感受到儿子只需要她做些什么。“让他们爱你”的“机会”，恐怕不能这样去“创造”罢。

再说古例。这位作者推出的是《老莱娱亲》中的老莱子。他是这样介绍与推崇的：

春秋晚期思想家老莱子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孝子，他不仅每日做可口的饭菜供奉双亲，在自己七十多岁时还经常穿着彩衣，做些儿童玩耍的动作以取悦父母。有一次，他为父母端水，进屋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因为不想让父母为他难过，就想了个逗人开心的办法，索性坐在地上模仿小孩子哭，滑稽的表演让父母忘记了伤心。可见，关注父母的精神需求，让老人保持愉快的心情，正是古人所提倡孝道的本意。

老莱子之为“著名的孝子”，大概是因了《老莱娱亲》也在著名的《二十四孝》之中。鲁迅曾将“二十四孝”分为三类，“老莱娱亲”属于最使他“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一类——“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着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尝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如此等等，岂不使人感到恶心？鲁迅说：“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还有那个“摇咕咚”，“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样，侮辱了孩子”。话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无须我再去饶舌。我只想说，现在的老人——例如上面所说的那位教授的母亲，是否也需要那位教授以“五彩衣”“摇咕咚”与“诈跌”来满足“精神的需求”，以保持“愉快的心情”？现在当子女的，是否也要这般煞费苦心地用“孝”的艺术去“符合老人的心愿”？虽然在那位谈“孝顺艺术”的作者笔下，“诈跌”已改成为“不慎跌倒”，“摇咕咚”也被省略了。

孝的内涵，确实不能局限于物质的层面。孔子就说过：“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可见，“能否完成经济上的赡养”，同样不是古人“衡量子女孝与不孝的唯一标准”。有空就与父母聊聊天，陪父母散散步，听父母说说过去的事情，借以排除老人的孤独感，也不失为“孝”的实际表现。不能父母一说过去的事情就感到老大的不耐烦，更不要以“没空”为由，一概删除了此类细微孝行。孔子还说过：“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尤其应当指出的是，父母也会说错话做错事使你陷于尴尬，父母也会理智失落情绪失控使你手足无措，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和颜悦色地对待父母确实很难，有识之士方才视此为“孝”的最高境界。

凡此种种，都只能发自对父母的孝敬之心，而不是刻意为之的“孝顺艺术”。